12世纪文艺复兴与浪漫传奇之产生-The12thCenturyRenaissanceandtheRiseRomance.docx

12世纪文艺复兴与浪漫传奇之产生The12thCenturyRenaissanceandtheRiseRomance作者：肖明翰作者简介：肖明翰，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410081原文出处：外国文学（京）2020年第20201期第3-14页内容提要：中世纪最重要的叙事体裁浪漫传奇产生于欧洲正经历深刻变革的12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它是古典精神与中世纪盛期西欧的社会现实以及正在形成中的西欧现代民族文化之间的碰撞之文学表达，是欧洲宫廷文化、历史观的世俗化、古典史诗传统和爱情诗传统、普罗旺斯新诗、骑士精神和宫廷爱情在12世纪文艺复兴这一历史语境中相互作用共同造就的世俗叙事文学体裁。它的精神实质是人文主义，它颂扬的美德和体现的理想已成为西方文化的核心组成。Romance,themostimportantnarrativegenreintheMiddleAges,emergedinthe12thCenturyRenaissancewhenEuropewasundergoingprofoundchanges.Itwasproducedbycourtculture,thesecularizationofhistoriography,classicepicandlovepoetrytraditions,troubadourpoetry,chivalryandcourtlyloveintheirinteractioninthatspecialhistoricalcontextandwastheliteraryexpressionofthecollisionbetweenclassicalspirit,socialreality,andnationalculturesintheHighMiddleAgesatthetimewhenmodernEuropeannationsweretakingshape.ItisbynaturehumanisticandthevirtuesandidealsitpromoteshavebeenattheheartofWesternculture.期刊名称：外国文学研究复印期号：2020年06期关键词：12世纪文艺复兴/浪漫传奇/骑士精神/宫廷爱情/The12thCentUryRenaissance/romance/chivalry/COUrtIylove标题注释：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中古英语亚瑟王浪漫传奇研究”(12BwWo44)。中图分类号：156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5529(2020)01-0003-12中世纪欧洲最重要、数量最多、流传最广而且对随后历代西方文学都产生深远影响的叙事文学体裁浪漫传奇出现在12世纪，那是欧洲历史上极为重要的时代。在许多方面，现代欧洲可以说发初于12世纪，其中也包括欧洲现代文学。罗马帝国灭亡后，经六百余年的动乱和发展，欧洲又来到历史的十字路口，在深刻的社会变革中进入从政治到经济，从宗教到科学，从思想到文学艺术的全面发展。这场深刻改变欧洲历史的变革和繁荣被现代学者称为"12世纪文艺复兴”。正是12世纪文艺复兴为浪漫传奇的出现和繁荣提供了社会语境、思想指引和文化文学动因。长期以来，当人们谈到中世纪，往往想到"黑暗"和"落后”，而谈到欧洲历史上的深刻变革和发展，一般都首先想到14世纪初发物于意大利并在随后几个世纪里波及整个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并将其与"光明"和"进步"联系起来。其实，“中世纪"(theMiddIeAgeS)这个在文艺复兴时期创造的术语本身就表现出文艺复兴人的高傲和对中世纪的轻蔑：那"只不过是古代辉煌和现代辉煌之间的过渡而已”(Bishop7)o然而这种观点在现代越来越受到质疑。美国总统威尔逊的顾问、著名学者哈斯金斯(CharIeSHomerHaSkinS)一生致力于研究中世纪。他指出："现代研究表明，中世纪并非像曾经认为的抖暗黑暗、那样僵化，而文艺复兴也并非月瞬光明、那样突然发生"(vii)。他认为，中世纪欧洲有多次繁荣，其中最重要的出现在12世纪，那是一个"充满生气与活力的时代"。那个时代出现了"十字军东征运动、城市的兴起和西方最早的官僚国家；它见证了罗马艺术的鼎盛和哥特艺术的开端，各民族语言文学的产生，拉丁典籍、拉丁诗歌和罗马法的复兴，希腊科学(加上阿拉伯人对它的发展)和许多希腊哲学的发现，以及最早的欧洲大学之诞生"(Viii)0现当代学者的研究证明了哈斯金斯的开拓性观点。12世纪文艺复兴或许在规模上不及后来那场文艺复兴那样波澜壮阔，但就其变革之深刻和对欧洲历史、社会、文化发展之意义而言，在许多学者看来，它并不亚于后者。霍华德(DOnaldR.H。Ward)甚至说，12世纪文艺复兴带来的变革"如此之伟大"，以至于后来的文艺复兴"似乎只是"其"余震”而已(27)。12世纪欧洲经历的变革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罗马帝国灭亡后，欧洲经历长达数世纪的动荡、冲突和战争，在11世纪后期逐渐得以稳定，社会和经济长足发展，人口迅速增长，出现了许多城镇，而城镇的发展又带动手工业、商业和贸易的繁荣。城市经济开始解构封建等级制，并带来新的思想意识和价值观念。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中，在很大程度上统管着中世纪欧洲的天主教也在发生深刻变革，特别是教皇格列高利七世极力推行影响深远的改革，以加强教廷权威、完善修道院管理和打击神职人员的腐败。这场改革提高了人们的宗教意识，弘扬了基督教精神，发展了宗教文化，加强了教皇权威，也为随后兴起并将改变欧洲历史的十字军东征运动做了准备。在中世纪盛期，也许没有比1095年开始的多次东征运动对欧洲产生了更为重大影响的事件。罗马帝国覆没后，欧洲内部争斗不休，东征为欧洲各国和各种势力制造了共同敌人。许多桀鹫不逊的封建贵族遵循教皇乌尔班二世的东征谕令，带着从夺回耶稣圣墓到抢劫东方难以置信的财富等各种目的，涌向东方；西欧大量剩余精力有了地方和机会在上帝的旗帜下肆意宣泄，欧洲进入相对平静和稳定的时期。十字军运动造成的宗教狂热使教皇地位空前提高，得以凌驾于各国世俗政权之上，这也有利于欧洲建立比较统一的秩序和欧洲社会经济的进一步发展。虽然东征在基督教和伊斯兰两大文明之间造成长期流血冲突和许多至今仍难以消除的后遗症，但也为两大文明直接、深入的接触和交流提供了契机。阿拉伯文明是当时欧洲和中亚地区最高的文明；阿拉伯国家商业繁荣、航运发达，在文化科技领域也领先当时的欧洲。而且多少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一定程度上欧洲人还是在伊斯兰世界"发现"了古希腊文明。他们在中东获得不少古代典籍，这对12世纪欧洲人文主义思想的发展具有重大意义，而人文主义思想正是12世纪文艺复兴的核心。人文主义的发展促使欧洲人将更多的关注从天堂投向现实世界和人自身的价值、欲望和追求，因此成为欧洲文学"现代化”和浪漫传奇产生的催化剂。不过应该指出的是，对于12世纪以及自14世纪开始的文化繁荣，"文艺复兴”这一术语，就其原意而言，并不太符合历史事实，它反映出文艺复兴时期以来把中世纪视为"黑暗世纪"的思想家和学者们刻意贬低中世纪的偏见。"文艺复兴”(renaissance)的本意是"再生"(rebirth),这里是指古典文化的再生。那意味着在中世纪，希腊罗马的古典文化消失了。其实，尽管大量古代典籍散失，但不论是柏拉图的古希腊哲学，还是维吉尔和奥维德的古典诗歌，西塞罗和塞内加的散文或剧作，以及其他一些古代学派和文化成果，在中世纪都备受推崇。更重要的是，对于欧洲社会变革真正起决定意义的是社会本身的发展，古典文化主要是起到历史需要它发挥的作用。如果欧洲社会还没有发生历史性变革，没有对新的意识形态产生强烈需求，古典文化也不可能起到改天换地的作用。实际上文艺复兴人并非真的回到古典，他们所尊崇的古典文化本身已在新时代的语境中被重新解读，被赋予新的意义。所以，不论是12世纪、14世纪或是任何一次大规模社会文化繁荣都绝不真的是对过去的"再生"或"复兴"，而是历史的新发展，在本质上它是向前而非向后的。下面将谈及，12世纪文艺复兴的这种植根现实面向未来的精神正是中世纪浪漫传奇那突出的理想主义的本质。在12世纪，由于大量古代典籍在伊斯兰世界被发现并带回欧洲，翻译成为一项主要的文化活动。翻译在人类社会和文化的发展史上，特别是在重大变革时期，往往发挥极为重要的作用。另一项在欧洲发挥了重要作用的是中国的造纸术，也在这期间从阿拉伯世界引进。随着许多先进的科学思想和生产技术相继传入，中世纪欧洲出现了第一次科学文化的繁荣和技术上的重大进步。由于科学技术和经济发展，加之思想的活跃、知识的丰富和学术研究的需求共同促进，欧洲诞生了巴黎、牛津和剑桥等第一批大学，它们很快成为思想文化中心。这些重要成就既是12世纪文艺复兴的重要组成，也进一步推动欧洲社会文化的发展，并为浪漫传奇的出现和繁荣提供了社会文化基础和思想指弓I。但浪漫传奇的产生更为直接的根源是新型宫廷文化的兴起，可以说浪漫传奇在本质上就是宫廷文化的叙事文学表达，而作为宫廷文化核心组成的骑士精神和宫廷爱情(CoUrtIyI。Ve)自然也是浪漫传奇的基本主题和主要内容。在12世纪，由于经济和建筑技术的发展以及在东征中掠夺的巨大财富,欧洲王室和贵族大量兴建城堡，形成大大小小的"宫廷"(courts)。王公贵族们在宫廷里收养各种文人、学者和艺术家，经常举行文化艺术活动，形成了新的宫廷文化。宫廷文化是中世纪欧洲主流文化的重大发展。宫廷文化一个重要功能是教化中世纪骑士。中世纪骑士，特别是早期的封建骑士，大都是无法无天、行为粗野的武夫；随着宫廷文化发展，新的价值观念和新的行为规范逐渐形成，风度翩翩、举止优雅和向贵妇人献殷勤的技巧成为贵族或骑士在宫廷活动中所必须。同时，天主教会也是教化中世纪骑士的主要力量。早期赭士那些源自条顿武士的勇武、荣誉和慷慨等价值观念与行为准则实际上同残忍、傲慢与挥霍没有本质区别，因此与基督教的精神和道德观念直接冲突，并威胁到教会试图在欧洲建立基督教秩序的努力。罗马教廷采取了许多措施，限制和禁止他们的暴力，但收效不大，于是着手用基督教精神来驯化那些桀餐不逊的武夫,试图把他们改造成为基督而战的基督教骑士。法国学者高蒂埃(LeonGaUtier)指出，"在我们历史上的关键时期教会着手进行基督教军人的教育"，她"采取坚决步骤，抓住强悍的封建贵族作为对象，并为他指出理想的规范。这一理想规范就是骑士精神"(6)。十字军东征将骑士们的尚武精神转移到为基督而战的旗帜下。于是，经宫廷和教会的共同努力，忠诚、勇武、仁慈、高雅、慷慨豪爽、扶危救困成为主要的骑士美德。在随后几个世纪里，理想化的骑士精神在欧洲被大力宣扬，骑士文化逐渐成为中世纪盛期宫廷文化之核心组成。与骑士精神密切相关的是宫廷文化的另外一个核心组成宫廷爱情，即骑士爱情或恩格斯所说的“武士之爱"。宫廷爱情主要存在于宫廷文化和文学作品，并非现实生活中的男女之爱，更非夫妻之情；宫廷文人们"直截了当地宣布，爱情和婚姻互不相容"(Howard106)o宫廷爱情，顾名思义，自然属于上流社会。中世纪人认为："虽然性和婚姻属于所有人，但爱情只属于上等阶级"(103)。一方面，爰情必然而且必须同高贵的出身和宫廷内优雅的风度相关；另一方面，爱情反过来也使人高尚，使人气质高雅。所以，"只有高雅的人才懂爱情，但也正是爱情使他们高雅"(Lewis2)。因此，高雅的骑士精神与宫廷爱情很自然就结合在一起。在诗人和宫廷文人笔下，宫廷爱情逐渐演化出一整套复杂规则。尽管宫廷爱情高度理想化、程式化、艺术化，甚至在现代人眼里很是矫揉造作，但它是中世纪欧洲人第一次对男女爱情的高度颂扬，被恩格斯赞为"头一个出现于历史上的性爱形式”(66)。它是12世纪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最突出的表现，对人们的思想意识、价值观念以及文学艺术都产生了深远影响。下面将谈到，宫廷爱情在浪漫传奇的产生中也起到决定性作用。宫廷爱情最先出现在普罗旺斯新诗中。法国南部的游吟诗人、宫廷诗人，以及阿奎坦公爵威廉九世这样的贵族诗人，共同造就了普罗旺斯的俗语新诗运动。普洛旺斯新诗是欧洲现代文学之开端，那不仅是在表达人文主义的思想和内容方面，而且还体现在语言和风格上。在拉丁语掌控政治、宗教、法律、学术、文学等上层建筑的话语权的中世纪欧洲，用民族语言进行文学创作具有特殊意义。如果说以教会语言拉丁语创作的文学作品更多是以上帝为中心的宗教文学，那么文学家们从拉丁语转向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语言标志着中世纪欧洲文学关注的中心开始从天堂转向尘世、从宗教转向世俗生活、从上帝转向现实生活中的人。用古法语创作、突出表现人文主义关怀的普洛旺斯新诗因此开创了现代欧洲文学的先河。俗语文学的创作还表明，在这时期开始盛行的人文主义思想真正或者说最重要的根源并非古希腊罗马文化,而是现实生活,是逐渐发展的现实关怀，是人对自身价值的肯定，而崇尚人的价值的古典文化文学因能满足现实需要而与之产生共鸣，进而推动新诗运动发展。正是在12世纪文艺复兴的大环境中，在欧洲宫廷文化和普罗旺斯新诗运动的推动下，以骑士精神和宫廷爱情的结合为核心产生了中世纪欧洲最重要的叙事文学：浪漫传奇。但如果考察那些最早的古法语浪漫传奇，我们会发现，除上面提到的各种历史、社会、经济、宗教和文化因素外，对于浪漫传奇体裁的出现，另外还有一些特别重要的因素在发挥更为直接的作用，那就是文学发展的内在因素。当然，这些内在因素与当时的社会文化密切相关，因为新文学体裁的出现往往是因为旧体裁难以满足现实需要，难以胜任于表达新的时代精神。但一种新体裁并非突然凭空产生，它往往是源自对已有体裁的改写，或者如托多罗夫(TZVetanTodoroV)所说,是对已有体裁的"转化"："一种新的体裁总是以颠覆、取代、结合的方式对已有一种或多种体裁的转化"(161)。但问题的关键是，用什么和以何种方式对已有的哪种体裁进行怎样的转化或改写。学者们一般都认为，作为一种文学体裁，浪漫传奇在12世纪中期出现在法国北部和英格兰，而最早的作品大都是对古典史诗，特别是对特洛伊题材的史诗的改写，如埃涅阿斯传奇(Romand'Eneas,11567)x特洛伊传奇(RomandeTroie,1160-Il65?)等。一些最早的浪漫传奇改写自特洛伊题材的史诗绝偶然，那是因为中世纪人对特洛伊人的历史和英雄业绩极为景仰，并竞相把自己的民族或家族的历史回溯到特洛伊。比如，那时期最有影响的编年史，杰弗里(GeOffreyofMonmouth,1100?-1155)的不列颠君王史(HistoriaRegumBritanniae,Il36?)也将不歹颠的"历史"嫁接到特洛伊这株在中世纪特别有生命力的"砧木"之上，认为不列颠创建者布鲁图(BrUtUS)是罗马创建人、特洛伊战争的幸存者埃涅阿斯(AeneaS)的曾孙。不过在杰弗里之前，法兰克人和诺曼人已经认特洛伊人为先祖。博恩(ColetteBeaUne)在研究法兰西民族形成的专著中指出：“1080年之后，法国的贵族和王室家族大多宣称来自特洛伊"(226)。大约在公元966年，都多(DUdo)撰写的一本拉丁文诺曼史(HiStOriaNOrmannOrUm)认为,诺曼人的祖先是特洛伊国王的谋士安忒诺耳(Antenor)的后裔。英国诗人莱德盖特(JOhnLydgate,1370?-1451?)的特洛伊书(TroyBOOk)则说，不列颠人、法国人、威尼斯人、西西里人、那不勒斯人、卡拉布利亚人等都认特洛伊人为祖先。其他中世纪诗人也提及，另外一些地区的人们也是如此(PatterSon203)o颇具讽刺意味也很值得研究的是，中世纪人不是把胜利者希腊人而是把被希腊毁家灭国的特洛伊人尊为先祖。在那时期，这么多西欧王室贵族争相把自己看作特洛伊人后裔，自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有许多原因。其中特别重要的是，据学者们研究，在11、12世纪，西欧封建贵族统治出现深刻变革，从传统的那种注重以宗族(Clan)为基础的横向模式逐渐向以直系男性继承人(即长子继承)为基础的纵向的宗谱(geneaIogiCal)模式转换，以减少争斗(Bloch)。欧洲社会这种强调宗谱模式的转型在当时的各种文献，特别是编年史中有突出反映。那些编年史往往都旨在维护和强化王室和贵族们的权力和统治的合法性。为此目的，王室和贵族们竞相建构自己的谱系并追溯到远古的显赫家族，特别是特洛伊的王室和贵族。之所以如此，一个重要原因是维吉尔那部描写劫后余生的埃涅阿斯率残存的特洛伊人历经艰辛到意大利创建罗马的伟大史诗在中世纪一直影响广泛，所以埃涅阿斯记为他们维护统治而颂扬祖先提供了绝好范例。更重要的是，贵族和王室都想同伟大的罗马帝国沾亲以提高自身的地位和增强其合法性。这也有助于解释，为什么中世纪欧洲人宁愿认特洛伊人而非后来沦落得不成样子的希腊人为祖先。希腊被特洛伊的"后裔"罗马御员沦为属地，"特洛伊人"也算报了一箭之仇。在更深层次上,强调甚至虚构家族史并将其同古老的特洛伊和辉煌的罗马联系，也反映出那时期因人文主义的发展和对现实世界的重视，中世纪人的历史观正在发生深刻变化。经奥古斯丁等教父的系统阐释，基督教神学认为，人类历史是人类失去伊甸园后，在天命(Pr。VidenCe)指引下回归上帝的历史；而对贵族或王族家族史本身的强调并将其同特洛伊或罗马联系实际上是中世纪人历史观的世俗化，是人文主义的重大发展，那不仅在历史研究领域，更在欧洲思想史上极具意义。彻努(MarieDominiqueChenU)认为，"在人们心中唤醒对人类历史本身的积极意识是12世纪拉丁基督教世界的辉煌成就"(162)。英格杜(FraneiSIngIedeW)进一步指出："在与维吉尔的特洛伊之书联系在一起时，这种历史记忆成为一种对奥古斯丁式历史建构的深刻挑战"(703),而"家族谱系的发展代表世俗历史学发展史上一个重要节点"(676)。当然在中世纪，史学观的世俗化并不等于说对历史的阐释不受基督教影响，毕竟中世纪编年史撰写人几乎全是宗教界人士。史学观的世俗化主要是指对历史的叙述和阐释聚焦于一个家族、部族、民族或王国自身的演化或发展历程（不论其是否真实），而不是从基督教的视角强行用教义去剪裁甚至"建构"历史，使其成为上帝天命的体现。正是在中世纪欧洲历史观趋于世俗化、王室和贵族热衷于追溯或者说虚构王国或家族史的同时，将历史题材的史诗改写而成的浪漫传奇开始出现。特别是,当编年史家致力于将各王室贵族的谱系追溯到特洛伊人之时，诗人们也在热衷于改写特洛伊题材的史诗，那朔E偶然。将古典史诗题材浪漫传奇化与历史观世俗化具有内在关联，其连接点就是人文主义。所以，古典史诗的浪漫传奇化在本质上是12世纪文艺复兴语境中以人文主义为核心的新价值观在文学领域的重大发展，而这种发展突出表现在几个关联密切的方面。首先，在所有史诗里，主角都是史诗英雄，而史诗英雄尽管有一定个性特征，但都主要是民族或部族精神、利益和价值观的体现者，也就是说他更是民族或部族英雄。与之不同，浪漫传奇里的英雄则具有更突出的个人意图和欲望，更加追求自身的价值和利益，其冒险经历或者说英雄行为带有更明显的个人色彩。其次，古典史诗人物被中世纪化，史诗英雄被塑造成中世纪骑士，其言行举止、思想追求深受当时正迅速发展的世俗宫廷文化影响。与此密切相关而且对于浪漫传奇特别重要的是第三点：对古典史诗进行浪漫传奇性改写全都着力增加和突出当时正在流行的宫廷爱情主题。换句话说，是宫廷爱情把史诗浪漫传奇化。所有那些早期浪漫传奇对古典史诗的改写都引人注目地加入宫廷爱情内容，从而在相当大程度上以爱情取代战争成为主题；不仅如此，爱情还给作品中的战争和越来越多的骑士历险赋予新的意义。在埃涅阿斯传奇里，作者按古罗马爱情诗人奥维德的情调和普罗旺斯爱情诗风格改写维吉尔的杰作，大幅度删减史诗埃涅阿斯记里的战争描写,却浓墨重彩地表现埃涅阿斯先后同迦太基女王狄多和意大利公主、他未来的王后拉维尼娅之间的爱情纠葛，把一部英雄史诗改写成中世纪浪漫传奇。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最重要的还不仅仅是增加了对爱情的描写，而是引入了宫廷爱情这种特别的表现模式，从而创造出一种新的宫廷叙事。正如巴隆(WRJBarron)在谈到这部作品以及那时期同类作品的特殊贡献时所指出，它们“把史诗行为和奥维德式情调(OVidianSemimem)结合起来创造出一种新型宫廷叙事"(21)。换句话说，浪漫传奇所表现的并非文学中自古就有的那种通常的爱情，而是新的“宫廷爱情"。同样，底比斯传奇(LeRomandeThebes,1160?)里的宫廷爱情主题也将古罗马诗人斯塔提乌斯(StatiUS)的史诗底比斯战记(Thebaid)转化为新的体裁。盎格鲁一诺曼诗人托马斯(ThomaSdeKem)在亚历山大传奇(Romand'Alexandre,12世纪后期)里致力于描写被塑造成中世纪骑士的亚历山大大帝从遥远地方赶到埃塞俄比亚与女王坎达丝之间的缠绵爱情。贝诺瓦(BenOotdeSaime-MaUre)将宫廷爱情引入长达近4万行的特洛伊传奇(LeRomandeTroie,1155-1160?)并着力发挥。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虚构的特洛伊王子特洛伊罗斯与白丽西达的爱情经13世纪意大利诗人圭多(GUidodelleCoIonne)和薄伽丘进一步演绎，最终在乔叟手上创作成中世纪最杰出的英语浪漫传奇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TroilusandCressida),后来莎士比亚和桂冠诗人德莱顿(JOhnDryden)都在乔叟作品基础上创作出同名剧作。很明显，对宫廷爱情的描写在将史诗改写成浪漫传奇中发挥了最直接的作用，也具有最重要的意义,所以我们说，是宫廷爱情将史诗改写成浪漫传奇。广义上的奥维德爱情诗传统（包括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新抒情诗、阿拉伯和波斯爱情诗以及浪漫传奇里的宫廷爱情主题等）之影响在12世纪西欧文学中如此广泛，以致"12世纪被描述为奥维德时代"（Kay87）。古罗马拉丁诗歌流传下分别以维吉尔和奥维德为代表的史诗传统和爱情诗传统。阿舍（LaUraAShe）在其探讨英格兰民族性之形成的著作英格兰的虚构与历史：1066-1200中涉及到浪漫传奇的出现。她认为，”史诗的意义在于它的历史性"，而"抒情诗是一种极度的非历史性体裁"，它们本是"两种独调而且相互竞争的话语"，浪漫传奇正”是抒情诗与史诗的结合”（22）。阿舍关于维吉尔的史诗传统和奥维德的爱情诗传统的结合产生浪漫传奇的观点很有见地，但视野似应拓宽，将这两大传统的结合以及浪漫传奇的产生放到12世纪文艺复兴的大语境中分析。因为，虽然两大传统的并存与碰撞自古罗马时代起就一直存在，但为什么浪漫传奇却只是在12世纪的历史文化环境中才产生？这其实表明，浪漫传奇的产生还有其他原因。除上面谈及的各种因素外，还因为12世纪法语诗人们特别重视史诗传统。自11世纪以来，以罗兰之歌（ChanSondeR。Iand）为代表的具有史诗性质的法语武功歌（ChanSondegeste）十分流行。武功歌的流行有利于人们熟悉、理解、掌握史诗，因而间接地有利于诗人们用法语改写古典史诗和创作浪漫传奇。更重要的是，史诗和爱情诗这两种”相互竞争的话语"能在此时结合而产生出浪漫传奇这种新体裁，与宫廷文化的兴起和普罗旺斯新诗的繁荣密切相关，而普罗旺斯新诗在本质上是宫廷爱情和宫廷文化的诗歌表达，它的出现与繁荣本身就是奥维德爱情诗传统在12世纪宫廷文化中的新发展，同时也受到由十字军东征带来的波斯和阿拉伯爱情诗影响。所以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可以说，浪漫传奇是拉丁精神与中世纪盛期西欧的社会现实以及正在形成中的西欧现代民族文化之间的碰撞在文学领域的体现，是宫廷文化、中世纪历史观世俗化、古典史诗和爱情诗传统、法语武功歌、骑士文学、普罗旺斯新诗以及伊斯兰世界的爱情诗在12世纪文艺复兴这一历史语境中相互作用共同造就的新的世俗叙事文学体裁。但浪漫传奇(romance)最初并非文学术语，也不是用来指文学体裁，而是指在中世纪一些原罗马帝国的行省，相当于现代法国、意大利、西班牙等地区，由当地民众的口头语言发展而来的与书面拉丁语不同的俗语，或者说民族语言，如古法语、古意大利语等。作为帝国官方书面语的拉丁语，即使在罗马帝国时期，也已经与人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口头语言有很大差别。这些俗语是由原来罗马人的口头语言(也吸收了这些地区的原住民凯尔特人和后来迁徙来的日耳曼人的语言成分)发展而来，因此被统称为“罗曼语"(Romances),以同拉丁语相区别。实际上,romance这个词的现代用法源自古法语的说法mettreenromanz(Krueger,Introduction1),意思是把拉丁文书籍翻译成俗语，比如法语，进而指用俗语写作，后来指用俗语翻译或写成的书籍。随着用俗语创作的浪漫传奇这种新兴文学体裁风靡各地，这个术语又被用来指称这类作品及其文学特点。于是随着这个术语的发展，在古法语里，roman的字面意思是俗语书，或者“通俗书”，而实际上是指“诗体宫廷浪漫传奇"(coUrtIyromanceinVerSe)这种当时最流行的“通俗书"(Beer4)由于浪漫传奇里大量描写骑士爱情，"浪漫"与爱情结下不解之缘，以致后来(包括现在)"浪漫"故事往往指关于爱情的作品，如弗莱所说：”浪漫传奇的核心成分是一个爱情故事"(Frye24)从罗曼语到浪漫传奇的发展不仅勾画出这个术语的变迁及其意义演化，而且在更深层面上还暗含着浪漫传奇的文化传承、人文底蕴和精神实质。浪漫传奇另一个特别突出的特点是，它同中世纪主要文类都密切相关。它在几个世纪的发展中，从形式到内容，从语言风格到情节题材等几乎所有方面，都广泛地与当时各种体裁互文。这其实与12世纪的文化多元有关。学者们的研究表明，浪漫传奇受中世纪编年史，古希腊罗马历史、神话和文学，圣经故事和圣徒传，英雄史诗和法语武功歌，不列颠赖诗，欧洲各地的民间故事，宗教传说,中世纪奇迹故事，阿拉伯、波斯和巴比伦文学的广泛影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那时期这些文类大多在各地王宫和贵族城堡流行，因此浪漫传奇诗人们很容易从它们中吸取材料和灵感,在体掰口风格上受它们影响。所以泰勒(ABTaylor)指出："中世纪浪漫传奇一个主要特点就是把大量来源不同的成分全整合在一起"(114)。当然，浪漫传奇反过来也深刻影响了这些文类。与各种体裁广泛互文和大量整合不同成分之直接结果是，浪漫传奇不仅内容丰富，而且充满活力，并具有超强适应力，因而总处于发展变化中，这其实也是12世纪文艺复兴那生机勃勃的精神之文学表现。所以，它自诞生并迅速风靡各国之时起，就同中世纪欧洲复杂多变的社会、政治、宗教和文化发展密切相连。它反映和表现历史的变革，而从未停止的历史变革也给它注入无穷活力，使之能顺应历史不断发展。所以，与正处于历史性变革中的社会文本的互文也是浪漫传奇的生命力之源。正因为随历史而发展，浪漫传奇从各地区、各种文化和文学中吸收了那么多营养，其内容丰富多彩,艺术形式?口语言风格变换不定，所以它才那么充满生机?口活力，能适应各种文化语境和需求，能在不同时代具有持续的吸引力，在不同的国度、社会、民族、语言和文化环境里兴盛繁荣。浪漫传奇的丰富性或者说它特殊的包容性所展示的活力迅速在其题材的广泛上体现出来，而这也反映出12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多元发展。浪漫传奇一出现，其题材就迅速从特洛伊、古希腊向其他方面扩展，表现出容纳不同题材的特性。早在12世纪末，法国早期浪漫传奇作家波德尔(JeanBodel,?-1210)就注意到浪漫传奇广泛的题材，并根据来源将其分为三大类型：罗马题材(MatterofRome)、法国题材(MatterofFranCe)和不列颠题材(MatterofBritain)0罗马题材主要以希腊、特洛伊和罗马的历史或传说为主，故又称为古典题材(MatterofAntiquity);法国题材主要是以查理大帝及其随从们的英雄业绩为中心；而不列颠题材则主要是亚瑟王系列传奇。但后来浪漫传奇的题材大大超出这3类。在英格兰涌现出一批关于盎格鲁一撒克逊时代英格兰人的传奇故事，它们被划为英格兰题材(MatterofEngand)0另外还有大量传奇故事，其中包括随十字军东征出现的关于东方(比如波斯、阿拉伯和巴比伦)的故事，由于题材十分庞杂，难以划分，只好被统称为"驳杂题材"(MiscellaneousMatter)尽管浪漫传奇题材如此广泛，但如果我们仔细分析，就会发现浪漫传奇几乎从不描写作家所处时代。然而具有悖论意义的是，在阅读中世纪浪漫传奇时，读者首先强烈感受到的正是浓郁的中世纪氛围。如威尔逊(RM.WiISon)所说，浪漫传奇"最大的吸引力之一似乎正是它的现代性。虽然那是一种理想化了的现代性"(193)也就是说，不论浪漫传奇的故事发生在多么遥远的过去，它真正表达的还是当时的时代精神，它所呈现的那种看似脱离现实的虚构世界所体现的实际上还是中世纪的生活氛围。所以在浪漫传奇里，不论是亚历山大还是亚瑟王，都是中世纪理想的骑士国王形象，而学者们一眼就看出乔叟笔下的特洛伊就是14世纪的伦敦。这实际上也是12世纪文艺复兴精神并非向后看,而是植根于当时社会现实这一本质的文学表现。正因为如此，即使在那些看似离中世纪现实最遥远的浪漫传奇作品里，读者也能强烈感受到里面弥漫着的中世纪气息，人们的风俗习惯、人物的行为举止无不传递着中世纪的信息。所以，浪漫传奇作品为我们研究中世纪社会文化、中世纪人的思想观念和精神实质提供了最好的切入点、最丰富的信息和最全面的材料。在更深层次上，浪漫传奇里洋溢着的理想主义表达出中世纪人在那动荡不安的"黑暗世纪”里的精神追求和对社会秩序的渴望，而乌托邦式的亚瑟王朝及其圆桌骑士团体则是中世纪人的精神追求和社会理想最好的文学表达，近千年来一直在欧美广为传颂。浪漫传奇的理想主义突出体现了12世纪文艺复兴那充满生气、积极向上、面向未来的精神实质。几乎所有评论家都注意到并强调浪漫传奇里极为突出的理想主义倾向，但人们往往更致力于论证那些理想是多么脱离现实。从表面上看，任何时代的理想似乎都不等同于现实旦在更深层次上，理想也是一种现实，一种可能发挥甚至发挥着巨大作用的精神现实。浪漫传奇弘扬中世纪理想的价值观念，表达中世纪人的精神追求和代表社会发展的方向。它歌颂的那些理想的价值，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骑士所践行的忠诚、高雅、无私、勇敢、慷慨、忠于爱情、珍惜荣誉、扶危救困等高贵品质是当时意识形态的组成部分，对推动中世纪社会和文明的发展，对中世纪人精神素质的提高都发挥着巨大作用。它们不仅在当时具有现实意义，而且今天的西方社会在一定程度上也还是建立在这些价值观之上。比如，现代绅士就化身于中世纪骑士，女士优先的风度源于中世纪宫廷爱情规则，而亚瑟王传奇所提倡的"圆桌”精神不仅对中世纪封建等级制具有颠覆意义，而且在现代社会也仍然是处理人与人或国家与国家之间关系的基本原则。可见，王尔德关于文学"塑造"(mould)生活的说法颇有深刻之处。所以，浪漫传奇那种试图超越现实的倾向并非像有些学者认为的那样是逃避主义。用想象中的过去来体现中世纪理想，同时又反过来用充满理想的想象中的过去时代来观照现实世界,并试图以此来赋予中世纪社会新的秩序，来促进文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和人之素质的提高，这才是中世纪浪漫传奇那充满积极意义和向上精神的理想主义的特殊价值之所在。从表面上看，浪漫传奇似乎是回头遥望过去，它传达的理想价值实际上着眼于进步，力隘充满争斗、动乱与杀戮的中世纪社会里具有特别重要的现实意义。中世纪浪漫传奇在12世纪文艺复兴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出现后，因其内容丰富、故事动人、在"新的语境中特强的适应能力"(Krueger,Introduction4)而风靡欧洲，拥有广泛读者，对后世西方文化文学产生了深刻持久的影响，形成了至今不衰的传统。它传达的信息，它体现的价值观念，它颂扬的理想，连同它动人的故事，积淀在人们心灵深处，逐渐成为西方文化的核心组成。丘吉尔(WinStonSChurchiII)在高度赞扬亚瑟王浪漫传奇时说：它"同奥德赛和旧约一样是人类不可或缺的遗产"，因为"亚瑟王和他那些高贵的骑士"以非凡的勇气保卫文明的"火焰和世界秩序"，他们"为所有时代有尊严的人们树立了榜样"(59-60)。注释：关于中世纪是"黑暗世纪"的观点，最先来自意大利文艺复兴诗人和思想家彼得拉克，尽管他没有直接使用这一术语。"复兴"(revival)这一含义是后来演化的。关于诺曼人将特洛伊人认作祖先的由来，可参看阿道夫(AmhonyAd。IPh)的特洛伊的布鲁图(BrUtUSofTroy)第七章。这里所说的“拉丁基督教世界"(LatinChriStendOm)里的“拉丁”并不主要指拉丁语，更指与基督教关联、源自罗马帝国的拉丁文化。另外需要指出，欧洲历史观的世俗化有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如前面谈及，在12世纪之前诺曼人和法兰克人已认特洛伊人为先祖。学者们认为，波斯和阿拉伯爱情诗也曾受奥维德诗歌传统的影响。即Britainlays,这是一种短篇叙事诗，被一些学者认为是短篇故事的前身，其代表诗人为12世纪长期居住在英国的女诗人法兰西的玛丽(MariedeFrance)0波德尔的原话是"对所有才俊，仅三种题材：/法国、不列颠和大罗马"(N'ensontquetriosmattresanulhomeentendantDeFranceetdeBretaigneetdeRomeIagrant;qtd.inBarron63)。原文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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